雷曼家族的命运变奏与漂流：一叶孤舟，以“三”为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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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现场”以高清影像放映形式呈现的萨姆·门德斯执导的戏剧新作《雷曼兄弟三部曲》，标志时代更迭的多媒体影像占据舞台后方的环形墙壁，影像的环抱之下，位于中心位置的一个不断旋转的长方体透明玻璃屋，宛若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孤舟之内，三位戏骨以分饰多角的方式，在转个不停的时钟的见证下完成的对于雷曼商业帝国160年兴衰的演绎，也就成了上帝视角下人类发展进程中的一段缩影。

熟悉萨姆·门德斯的观众对上帝视角不会陌生。2000年让他拿下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电影《美国丽人》，几组俯拍画面展现男主角所在小区整齐划一的居住环境，可是深入不同的中产家庭内部，各自的危机暴露。莱昂纳多与凯特·温斯莱特再续情缘的电影《革命之路》，镜头对纽约夜景从上到下扫描一番，才慢慢对准城市里的人群。

这种视角让萨姆·门德斯的作品，往往在开场便以第三人称旁白或主人公内心独白的方式，告知观众主题或结果。因为答案被早早告知，观众的兴趣点便放在剧情衍变的过程。萨姆·门德斯的拿手好戏之一，正是特别擅长借助重复、变奏等手法，讲述一个好看又动人的故事，顺便再把主题或结果来个升级。

《革命之路》

《锅盖头》伊始，男主角心中关于男人与战争关系的想法，似乎是一个男人一旦上过战场，便会永远怀念他的那把枪。可是沙漠中隐约浮现美国大兵手端步枪画面的不断出现，慢慢道出到过前线的男人对武器的“怀念”，指的其实是战争带给他们心灵的创伤难以弥合，哪怕他们没有用枪杀过人。

《毁灭之路》开头，面向大海的男孩用画外音告知观众世人对迈克尔的评价，说明影片讲的是他和迈克尔在路上的故事，但并没有点出迈克尔的职业身份以及与他的父子关系，随着两人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观众逐渐明白旁人对迈克尔的评价，撼动不了他在男孩心中的位置。

《毁灭之路》

《雷曼兄弟三部曲》也是如此，开篇便用新闻声音与工作人员收拾残局的画面，交代雷曼帝国的轰然倒塌。其后，萨姆·门德斯围绕数字“3”，做了大量主题重复与变奏文章，让一个家族企业的命运不仅映照美国的发展史，还勾连起人类的信仰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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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雷曼兄弟”由来自德国巴伐利亚的雷曼三兄弟，在位于美国南部阿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创立。后来的百余年，“雷曼兄弟”在南北战争、两次世界大战、全球经济大萧条、“9·11”恐怖袭击等改写美国历史进程的大事件中，历经家族三代及非家族成员掌门人，始终坚如磐石、韧如蒲苇，从一家经营布料、衣服的小铺，逐渐成为贸易经纪公司、投资银行、金融机构，涵括业务从早期的棉花、咖啡到中期的铁路、债券再到晚期的互联网、娱乐业，可谓无所不包，触角更是从美国延伸到世界各地。可惜，这家公司没能躲过2008年次贷危机的冲击，当年申请了破产保护。

《雷曼兄弟三部曲》以“三兄弟”、“父与子”、“不朽”为题，用三代掌柜应对重大危机时的决策为主干，再现了雷曼王国的兴亡经过。虽然剧中涉及复杂的美国经济史和金融学术语，时长加上两次中场休息有四个小时，但由于萨姆·门德斯在展示雷曼家族各个阶段时，借鉴广播剧常用的叙事方式（该剧由时长九个小时的意大利语广播剧而来），都先用第三人称视角让观众进入历史情境，再用第一人称视角把观众带入具体情节，外加上三位演员西蒙·拉塞尔·比尔、本·迈尔斯和亚当·戈德利，以声音、手势、神态等的变化，不仅完美演出雷曼家族男性成员的成年与孩童时期，也演活了他们的妻子与生意伙伴，制造出诸多妙趣横生的停顿时刻，观众的大脑跟随推进的故事高速运转之余也能够“忙里偷闲”稍作休息，观剧全程并无疲惫之感。

但该剧的核心魅力，并非集中展示了雷曼家族商业上的传奇与毁灭，而在于以噩梦、结婚和服丧三个贯穿性事件，带出雷曼三代人的处世哲学与人生态度，关照工业革命以来人类传统生活方式的快速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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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曼三代当家人都由于事业遭遇危机饱受梦靥折磨，并从噩梦中找到化解的方法。但第一代人的焦虑，是他们身为犹太裔移民如何能在美国快速扎根立足，短期内积累一定财物是必要且有效的手段。第二代的主心骨心理上离巴伐利亚、犹太传统已经很远，他总是梦见火车驶来，暗示的是纽约甚至美国及整个时代，要求个体跟上它们的发展节奏与速度，跟上了就意味着赢了。第三代主人公作为土生土长的纽约人，面对的诱惑与选择比起祖父辈呈几何倍数增加，他将精力重点放在赛马、收藏等爱好上，用较少时间兼顾家族生意的行为并不令人费解，巴别塔式的梦靥让他找到拯救家族事业新一轮危机的方法，即投资新兴的计算机产业和让民众“买买买”，其实带有一定的幸运色泽，与第一代的深思熟虑、第二代的精密计算相比，已经相差甚远。

当后辈们看待祖传事业的心态发生根本性改变，雷曼家族中无法找到第四代继承人，只能由外姓人员介入也就不足为期，与中国俗语“富不过三代”是一个道理。

三代人的婚姻家庭观念同样是下行曲线。第一代中的老二伊曼努尔、老三梅耶与妻子的结合，虽然存在为事业考量的成分，但总体而言是因爱成家，在意家庭的圆满与幸福。第二代的菲利普，用打分的方式，从多位女性中挑选到了最适合当贤内助的妻子。第三代的罗伯特与妻子的相遇是在赛马场上，他和已经离过一次婚的妻子都不在乎这段婚姻能维系多久。

最令人唏嘘的是，第一代中的老大亨利英年早逝后，他的两个弟弟遵照以色列犹太教传统葬礼仪式，停止了所有生意往来，带领全家族人为他守灵七天。几十年过去，梅耶的葬礼，仪式已被减为三天。菲利普的死，仅仅换来雷曼公司的员工为他默哀三分钟，数字化的交融交易大厅随即继续飞速运转。等到罗伯特闭上眼睛，三分钟也被省略了，犹太人的守丧仪式已经不复存在。

放眼全球，古老传统的消亡无疑是种趋势。罗伯特的电脑与互联网普及梦想，连同分期付款的消费模式，的确打破了人类语言与沟通上的边界，却加深了心理上的隔阂，导致的恶果之一是群体联络感情的多种传统行为，日渐被认为无意义而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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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雷曼家族企业百余年的命运能够在社会学、人类学层面激荡出意义，与上述的主题的重复性演绎有关之外，萨姆·门德斯对玻璃屋以及屋内的文件箱、马克笔、桌椅、鲜花、沙发等道具的反复使用也功不可没。

由大块透明玻璃、铝合金框架和几排规格统一的长方形灯管等构建的玻璃屋，具有鲜明的现代工业设计风格，非常适合展现资本不要任何外在修饰的逐利性，与该剧的整体基调契合。演员用马克笔在玻璃墙上写下“雷曼兄弟”各个年代的招牌，旋转又停下的玻璃屋便成为这家公司不同时期高效率滚雪球的办公室，文件盒的多种排列组合方式，则指向棉花、咖啡、铁路、股票等的累积与倾塌。但该剧讲述商业传奇也浓缩人生精华，玻璃屋也会化为家庭和公共空间，承载雷曼几代人的生活与情感，台上那束醒目的鲜花，便见证几代女主人与雷曼家族或强或弱的黏性关系。

让极具形式感的舞美参与叙事，而不仅仅只是景观，在萨姆·门德斯其它戏剧作品中也有明显的体现。他为英国国家剧院创排的《李尔王》（《雷曼兄弟三部曲》中亨利等角色的饰演者西蒙·拉塞尔· 比尔扮演李尔），将舞台地面平均分割并延伸到观众席的大十字架，无论旋转舞台呈现哪个场景，总会顽固地处在中央位置，与观众一道审视台上国王与群臣、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嬗变，并从基督教的本义出发，看向接连不断的死亡与救赎。他执导的另一部莎士比亚名剧《理查三世》，舞台的空间结构像《雷曼兄弟三部曲》一样由几何学赋予，让查理的阴谋与死亡蒙上仪式化的色彩。

《雷曼兄弟三部曲》从萨姆·门德斯以往作品中延承而来的，还有运用音乐的方式。萨姆·门德斯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职业生涯的荣光除了拥有奥斯卡最佳导演、奥利弗与托尼奖最佳戏剧导演的奖杯，还有1998年凭音乐剧《卡巴莱》获得托尼奖最佳音乐剧导演的提名。他能够执导《美国丽人》，则是因为根据鲍勃·福斯经典歌舞片《歌厅》改编的同名音乐剧的大获成功，引起片商的注意。

可能是受音乐剧创作时要整体考虑音乐基调的影响，他的电影及戏剧中，音乐也很少被拿来烘托人物一时的情绪，而是会全程参与到故事的讲述之中，用来控制叙事节奏。

《雷曼兄弟三部曲》舞台右下区域的钢琴，便像该剧的第四位演员，它在现场发出的或急或缓的音符，调控萨姆·门德斯讲述故事的速率，不单单令情节有急步有休止，也犹如魔音将观众高高低低摆荡的情绪牢牢掌控，与剧作、表演、舞美以及最为重要的导演手段一道，清晰勾勒出一部优秀戏剧作品长什么模样。

文 | 梅生